“燃灯老师似乎挺喜欢那几棵桂树的,”太乙摆出个思索的样子,“在你沉睡的这千年,他时常过来给那几棵树输灵力。要不是他啊,按之前灵气凋敝的程度,乾元山早就长满杂草了。”
“你说是不是,之前他来金光洞为你净化那么多次,对那几棵树都生出感情了?怪麻烦他的……”
“……”
哪吒在袖中的手指缩了缩。
他忽然有些怀念那抹桂花香。
也许只是怀念过去的岁月,那些不曾生死相隔的日子——那么,在他缺席的这千年里,燃灯又是如何怀念他的呢?
……也以桂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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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山,金光洞。
原本应该是最熟悉的地方,此刻相隔千年,也染上陌生。
院内砖瓦有些许磨损,灵气的流转还略有停滞。灵气复苏的时间,比起之前的岁月实在太短,原先的凋敝痕迹依然留存,唯一置身事外的,是院内的桂花树。
郁郁葱葱,清香满园。椭圆叶片下是细碎的金黄花苞,堆叠地挤在一簇,渲染出最馥郁的甜蜜气息。哪吒曾经不喜欢这股香味,觉得太浓烈太霸道,不似后院的莲池那般清幽。于是每当那人到访,走进屋内,都会带进一屋的花意,伴着他身上的檀香。
哪吒忽地明白为什么乔烛那样在意他的莲香不再。气味是将个体从芸芸众生中区分开来的标志之一,再者就是容貌和声音。也许对于幽冥地界出生的燃灯来说,后两者已经见得太多以至混淆,唯有气味是清晰的。
然而自从莲藕不再,留给他缅怀的便只有这些桂花。
……哪吒有些不是滋味了。
不过他没有走神太久,就被现实唤回思绪。转过身,半透明的人影看上去分外虚弱,看到他,却还是展露个微笑:“三弟,好久不见。”
哪吒顿了顿,也回答:“大哥。”
来人正是金吒。这位文殊广法天尊的弟子,在千年前的万魔复苏中参与对抗天魔,受伤极重,几乎身死魂灭,所幸被在场二位圣人出手相救,留下残魂温养。他的情况与哪吒类似,但人间信仰明显比不上哪吒,是以如今还未重塑神魂,见到哪吒的肉身,唏嘘不已:
“从父亲那里听闻你重塑了躯壳,如今来看的确甚好。见你恢复如初,我便欣慰,算是了却曾经的遗憾了。”
哪吒看他半透明的身形:“……你人间庙宇在何处,我去为你打理。”
金吒无奈:“多谢小弟好意,但不必了,我自有安排。”
“不过,”他叹了口气,正色道,“你神魂重聚得如此之快,想必是有大能出手相助吧。还有重塑肉身——如若我没猜错,是燃灯师叔么?”
哪吒有些惊讶。
这还是第一个猜得如此精准的人:“……大哥何出此言。”
金吒叹了口气,神色复杂:“你忘了,千年前与天魔对战,我离你最近。也自然见到了你身陨之时……燃灯师叔的异常。”
哪吒微微怔愣。在察觉自己的迫切之前,他就不自禁地问道:“他如何异常?”
金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你身陨后,躯壳化作莲花花瓣,逸散空中。燃灯师叔似乎想要抱住,却无能为力……他的眼角,依稀有一滴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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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家
“……我来迟了。”
燃灯说,声音低哑,双眸垂下。
在最后一瓣莲花消散时,他终于回过神,说出这样一句话。
那些柔软通透的花瓣随风逸散,落在他身上却如有千钧,就连脊背都压弯下去。金吒第一次在这位曾经的师叔、如今的佛祖身上看到如此明显的悲伤。
然而这些情绪转瞬即逝,就敛起来,燃灯又变得没什么表情了,似乎只是因为他也不知道怎样表达。他很快就沉默地站起身来,捧着手中琉璃形象的灵鹫宫灯微微举起,毫无征兆地以那荷花形状灯壳的锐利边缘,割破自己的手腕。
“燃灯师叔……”金吒下意识地道。
他自然也是悲伤的,三弟与他对战天魔,不幸身陨,怎样都是哀痛之事。但腹部的伤口撕裂疼痛,已经让他连这样的情绪都有些困难,所以说出的话也虚弱,不知道燃灯是否听到。
或许说,即使听到了也不会收到回答,因为那位佛祖只是垂眸看着自己流出鲜血的手腕,神情淡淡。
那些鲜红的、泛着金光的佛血就那样顺着莲花形状的灯壳,流进灯芯,灰色的火焰因此染得鲜红,猛烈跳动,宛若谁的心脏。
也许不是宛若——
金吒在那盏灯里,听到了由弱到强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
接着便是红光大作,周围灵气化作漩涡,吸进那盏灯里。燃灯的脸色苍白了,而灯中火焰大盛,与心跳声一起如生命般跃动,奇异而震撼。
他在透支自己的生命力,为哪吒凝聚逸散的神魂。
然而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金吒对此报以悲观态度。也因此,更觉得燃灯此举出乎意料:他在救他,孤注一掷的。为什么?他不明白,疼痛已经让神智陷入浑沌,连思考的余力都没有,于是只听到心跳声中,血液潺潺流出,佛垂眸,声音轻得仿佛自语:
“……谓常所亲爱之人,乖违离散,不得共处,是名爱别离苦。(注1)”
金吒有些恍惚。
他猛然想起这是属于佛家七苦的内容。说是凡人生于尘世,终究要受苦难折磨,甚至也许,出处便是眼前的佛祖。
但是他为何要说这句?金吒直觉他应该是能猜到的,却不敢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