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桃磨成漿,合著燕窩一塊燉煮,煨出了淺淺的桃粉色,盛在一隻天青色的陶瓷碗裡。
孟亦舟小時候嗜好甜口,成年以後才覺得齁,姚佳或許忘了,人長大了,口味會變的。
不過孟亦舟沒有表現出絲毫端倪,神色如常地接過來:「一會兒吃。」
姚佳很久沒和孟亦舟見過面了,昨天鬧騰到大半夜才回家,今天又忙著招待賓客,幾乎沒有單獨相處的時間。
此時姚佳思兒心切,一遍一遍地看著孟亦舟:「怎麼瘦了這麼多?是不是沒好好吃飯?還是念書太累了?」
孟亦舟不由得失笑,說姚佳誇張。
姚佳抬手撥弄了一下孟亦舟的頭髮,說也該剪了,有點遮耳朵。然後似乎想起什麼,說:「對了,你去一趟書房,你爸要跟你聊聊讀書的事,趁我們這兩天有空,幫你打點一下。」
孟亦舟漸漸收斂了臉上的笑容,燒掉錄取通知書是少年人被愛沖昏頭腦的一時衝動,可冷靜下來,讀研還是融入電影圈,總歸要儘快做打算。
孟亦舟上了三樓,站在桃木色門前站定,抬手敲了敲門。
那頭很快傳來一道音色微沉,略帶沙啞的聲音:「進來。」
小樓的裝修偏復古式,書房改造成兩面巨大的落地窗。
孟浩欽剛洗完澡,換上棉質睡衣,坐在旋轉椅上,他面前擺著電腦,正在看劇組最剪輯好的幾個片頭。
孟浩欽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疲倦中帶著蒼白。
在孟亦舟的記憶里,孟浩欽總是意氣風發、運籌帷幄。他是傳奇的天才導演,面對過尖銳的評價,冰冷的票房數字,挑戰過難度極大的英雄片、武俠片和諜戰片,又橫跨東西方文化,打通商業與藝術電影界限,擁有三座金熊,兩座金獅,一座奧斯卡,捧出了無數好演員。
孟浩欽頭戴皇冠,是電影世界裡的唯一的王,沒有人會否認他的成就。
孟亦舟從來沒有見過父親這麼精神不濟的樣子,他皺了皺眉,問道:「您身體不舒服嗎?」
孟浩欽以拳掩唇,乾咳兩聲,只說染了點風寒,吃了藥就沒事了,又問孟亦舟:「你的offer下來了吧,什麼時候去報導?」
通知書是老林去郵政局取的,孟浩欽常年在外,但一向很關心兒子的前途大事。
在這短暫的時間裡,孟亦舟快在腦子尋找託詞,可惜想了半天,覺得不如直說:「我不去德國了。」
孟浩欽放在滑鼠上的手指不明顯地頓了下,只是一瞬,便恢復正常。
「為什麼?」孟浩欽往椅背上一靠,雙手握拳,以一個審度的姿態看向他,「給我一個理由。」
改變主意,留在國內,一來是受了江月雯那番話的影響,二來也是為了沈晚欲。
那個躲在門背後的眼神孟亦舟忘不了,一想到心都揪起來。
等待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就像孟亦舟童年時期總是孤零零地坐在露台上,眺盼望,希望姚佳和孟浩欽早點回家,他知道那是什麼滋味。
但這份心意不堪言,不可說。
「國內也有很好的大學,不一定非要出國,」孟亦舟面上保持著他一慣的冷靜,他斟酌著語氣說,「您之前不也希望我儘快入行,我可以一邊工作一邊考研。」
「那你這一年多忙前忙後,又是疫苗又是考證的,是在幹什麼?」
孟浩欽並非不認可國內的學術水平,無論是理論研究還是藝術表演,中國都有頂尖的電影學院,他有人脈有資源,鋪路更方便,可孟浩欽想不通,柏林是孟亦舟的夢想,他明明已經拿到入場券,為什麼要放棄?
孟亦舟說:「您就當我任性好了,我就是不想去了。」
沉默讓房間內的氣氛急驟降。
父子倆一站一坐,形成對峙姿態。
孟浩欽沒有生氣也沒有動怒,他關了電腦,抬眸,那兩道灼灼目光極具威迫力,像要透過孟亦舟的不言語看穿他。
孟亦舟站得筆直,安靜地接受父親的打量,在無聲中一來一回做著較量。
視線從孟亦舟的臉上往下,孟浩欽忽然發現,這小子竟然長得與他一般高了。
孟浩欽這一生在電影事業上投入了很多精力,也錯過了很多事情,兒子牙牙學語的童年,青春期的成長,青年時的迷茫和煩悶,他都錯過了。
他是個好導演,卻不是個合格的父親。
想到這裡,孟浩欽心生愧疚,嘆出口氣:「我記得你從小就崇拜,也說過想當他的學生,想去柏林深造。在電影這件事上,你不是完全沒有野心。想在這一行長久地走下去,不管是海外背景還是作品履歷,都需要你用心打磨,現在可以說是你最好的上升期。」
「舟舟,爸爸不知道你堅持留在國內的原因是什麼,如果有,那一定有你的理由。爸爸也不要求你所有決定都是正確的,但是你得明白,不同的路背後有不同的代價,人生是你的,最後買單的人,也只會是你。」
孟亦舟靜靜地看著孟浩欽,不說話不順從也不反駁。
孟浩欽試圖用人生閱歷說服他,但看著的他眼睛,就明白了這場談話的結局會無疾而終。
僵持下去,一無所獲。
良久後,孟浩欽擺了擺手:「你不願意說,我不逼你。」
重打開電腦,孟浩欽盯回主屏幕,恢復了平時那副鐵血導演的模樣:「出去吧,我還要審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