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陳合英寫的那一小詩:
玉葉入泥淖,盛景成荒草。
轉眼百年過,金銀作雪飄。
人有回頭的心思,然而人囚於時間,人間沒有回頭的路。
他緩緩閉上眼,沒成想竟淚流滿面。
「杜譽?」不知多久過去,趙捷回來了。他換了衣服洗過手,見杜譽不在客廳,遂端著一杯溫水走進屋。
見他如此頹喪,趙捷誤以為他不舒服,生生嚇了一跳:「你怎麼樣?」
「我沒事。」杜譽沖他虛弱地笑了:「小趙,你以後還是喊我杜師叔吧。」
「好。」趙捷雖不明白其中道理,但很聽他的話:「師叔,怎麼突然想起來寫毛筆字了?」
杜譽並沒有回答,而是說:「過兩天你休班的時候陪我去一趟上海。」他想了想,接著補充:「別告訴你師兄,也別告訴老齊,你父母那裡更不要說。別讓旁人知道,就咱倆去。」
「大冷天的,為什麼要去上海?」趙捷猜測是京劇院的工作人員聯繫他了,把水杯遞到他手裡,緩聲相勸:「醫生說你需要多休息。能推掉的演出還是推了吧。」
「不是工作,是私事。」杜譽搖了搖頭:「我想去你師父的墓前跟他說幾句話。」
「好端端的,提他做什麼?」趙捷以為杜譽仍在怨恨,心瞬間揪了起來:「他走了這麼多年了,你該做的也都做了。身體要緊,別再想那些勞心勞神的事情。」
「小趙,你別擔心。」杜譽笑著攥住他的手:「我現在心裡很平靜。」
趙捷望著他真誠無比的眼睛,沒能犟過他:「好吧。」
去了上海,趙捷的心頭依然有無數不解,他不明白為什麼杜譽突然轉變了心思,更不明白為什麼對方明明是有話要說,卻守著墓碑默默流了一上午淚。
春寒料峭,趙捷怕他著涼,為他披上了厚外套。
這些事杜譽一直閉口不談,直到1997年夏末秋初。他進了一次重症監護室,在鬼門關前走了一趟,再次醒來時止不住地淌眼淚,才斷斷續續向趙捷講了實情。
趙捷去外地參加京劇研究生班的培訓,被他的突然入院嚇壞了,特意請了假,連夜趕回遙城。
杜譽躺在病床上抓著趙捷的手,聲淚俱下,幾乎泣不成聲。
聽著他連不成句的話,趙捷同樣震驚無比。
作者有話說:
可憐身是眼中人。《浣溪沙·山寺微茫背夕曛》王國維
第65章
「小趙,我知道我的狀況已經不能支撐我演一出全本的戲了,我如今也沒了這個心氣。」過了一會兒,杜譽低聲說:「不管我將來發生什麼,你一定要好好的,萬萬不能一蹶不振。」
好好唱戲,好好活著。
趙捷被這句像極了交代遺言的話語刺激得不輕。他甩開杜譽的手,猛地站起身,在單人病房裡走了幾個來回,想哭卻哭不得,心裡宛如塞了一大團棉花,讓他喘不上氣似的。
白熾燈下,杜譽的面容沒有幾分血色。他安然地躺在那裡,仿佛不知何時就會與素白的床單被褥融為一體。
他的眼神讓趙捷無法直視。
那一刻,趙捷忽然懂了方才話中的意思:夫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
一陣驚恐之意從趙捷心中升騰而起。他控制不住地想:杜譽,我這輩子留了你三次,第一次是求你來參加省京劇團的紀念演出,第二次是想方設法讓你留在遙城工作,前兩次是人事,第三次是天命。或許,這次我當真留不住你了。
可我無能為力啊!
趙捷終於哭了起來。他不願哭出聲,淚水從臉頰悄悄滑落,打濕了冬衣。
在杜譽看不見的地方,他用力攥著拳,試圖用這樣的方式讓自己免於過度的失控,手心都被掐出了印子。
在人生的最後幾年裡,杜譽經常和老齊一起曬太陽,時不時笑呵呵地逗一下在小區里四處亂跑的孩子們,但練習書法才是他最常做的事情。
回想起那時的光陰,趙捷後知後覺地發現,其實杜譽給他的安慰遠多於他給予對方的。可當時他不知道,甚至經常覺得杜譽不夠在意自身的狀況,對此頗有微詞。
譬如1998年深秋的一天下午,趙捷做好了飯,等了半天不見人回來。眼見落日的餘暉漸漸隱入黑夜,他嘆了口氣,拿上厚外套出了門。
如他所料,杜譽依然坐在角落和老齊閒聊。
「杜師叔,回家吧。」趙捷走上前,先和老齊點頭示意,而後把衣服遞給杜譽:「天涼了,一早一晚容易降溫,更應該注意才行。」
「好。」杜譽把衣服穿身上,笑得溫和。
趙捷抓住他的手,果然冰涼:「你總嫌我囉嗦,可你自己又不懂得珍重,我怎能不擔心?」
杜譽自知理虧,趕忙一邊好言安撫他,一邊隨他往家裡走。
「我今天聽老齊說,上星期他對門老林家的狗下了一窩崽。」見趙捷情緒不好,杜譽試圖用家長里短的閒事轉移他的注意力。
趙捷盯著他,嚴肅的神情只維持了片刻就忍不住輕輕笑了:「難不成你也想抱一隻回來養著?」
「要是放在十年前,我肯定去找老林要一隻。」杜譽擺了擺手,半開玩笑半認真:「現在不行啦,沒那個精力。」
聽他這麼說,趙捷心裡愈發糾結。不過想著杜譽時好時壞的睡眠狀況,他覺得對方說的是對的,眼下他們二人的生活狀況確實不適合在家中再添一條活蹦亂跳的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