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温狸看向了张赤斧火光下的骨殖。
他骨骼高大(),魁伟有九尺之长?[((),如今皮肉腐尽,也需两人来抬。他眼窝很深,眉骨硬挺,依稀可以窥见生时是个美丈夫。
她曾经在寿春远远见过张赤斧一面,那时还不知他就是带兵屠城的人。
那是暮春之际,他浑身裹着严密犀甲,头戴赤缨胄,骑在鬃毛如火的高头赤马上领兵入城,身后大氅高高扬起,马蹄踏起尘土飞烟,身后整齐划一的铁甲锐士,红底“张”字旗迎风飞扬。
张家兵马入寿春城,城为之沸腾,口口相传,都说这是太尉张仰儿子打前锋,身后还跟着徐州兵马,这是朝廷要收复北土,还都洛阳了。
连温狸都忍不住高兴,连连打听是否真要打回去,心想如果回到故土,可以为父母兄弟置坟茔,让他们得到祭拜,告慰泉下之灵。
那时,她天真地以为,敌人一定是北方戎狄与北人混杂的军队。
从未想过丧尽天良的屠城竟然出自这位来自正统朝廷的威风凛凛将军之手。
后来寿春陷落,张赤斧在寿春战败,为国捐躯,黎庶哀恸之声遍野。
她仍然记得在逃亡路上,人群中忽然爆发出的嚎哭声,此起彼伏的“使君阵亡了。”
她也懵懵懂懂,跟着灾民向北叩拜,将额头贴到泥地上,旁人哭得如丧考妣,她想到回乡无望,也哀声哭悼。
后来在合肥得知真相以后,温狸恨他入骨,望他永堕阿鼻地狱,在地底受火烧油煎寸磔之刑,即便如此,也难消她心头之恨。
但当他看到这副在泥土里埋了七年,都销尽了皮肉的尸体被人挖掘出来,摆在权贵的宴会上,用粗绳捆缚成垂头卑跪的姿势,并没有感到痛快,反觉心口阵阵恶心。
她不敢多看一眼,怕这滑稽荒诞的行刑消磨她的仇恨。
她日日如悬胆卧薪,被万千刀刃扎在心里的血海深仇,怎么能靠一副死去的尸体,用这么荒唐的方式,得到哪怕是一点消解?
她执意刺杀张凤峙,只想因果报应,还给张氏造下的孽结出的恶果,看张赤斧落得个身后万事皆成空的下场。
她比这场上任何一个人都有资格恨张赤斧,她故乡沦丧满门被屠的滔天恨意只能加诸其身,但满座高官公卿却仿佛比她更加癫狂。
邀人上宴,当众侮辱他父亲下葬七年的尸体。
是什么,比仇恨更让人不像个人?
两个卫士摆弄着张赤斧的骨头,用麻绳捆过他脖颈,让他双膝跪地,头朝下,像将要受刑的罪人。姑孰湿热,白骨受瘴气,肋上髋下被腐得发黑,展露在众人面前。
张凤峙身上的白衣抖得像被场中冲天焰气荡起的羽毛,数把矛斧钺一齐放在他青筋毕露的颈边,白光潋滟的利刃映着火光,交相辉映,织成千万条割向他的刀锋。
他死死盯着吴坚,眼角滴血似的红,颤抖的手捉住剑柄,剑在鞘中铮鸣。
吴坚像看笼中斗兽一样看
()他,笑展于颜,慷慨张开双臂:“拔剑啊,张凤峙,老夫就在此,你怎么不来取我颈上头颅啊?”
他话音未落,忽响起“砰”的一声。
木木的,空荡荡一声。
众人目光都聚过来,谁也没料到,张赤斧生前后脊中毒箭而亡,毒性经年腐蚀,他遗骨脆弱不堪,不禁摆弄,头骨竟自行堕到地上。
张凤峙浑身剧烈一颤,似被一刀生劈在身上,眼睁睁看着那个头骨落地,向巨大的火堆滚去。
——这火是吴坚早就准备好的,他掘坟出棺,早知张赤斧骨殖脆弱,意不在加刀斧,竟是要他灰飞烟灭。
在场死寂一片,没有人敢出声,众人目光都跟随那个头骨,眼看不过两三息,它就会滚进烈火之中,被焚烧成烬。
张凤峙拔出剑来,三尺寒刃被他握在掌中,看向吴坚。
后者即便是稳操胜券,在这双血火贲炽眼眸凝视之下,也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
这时,场中忽响起了叮叮的玉钏相击之响。
众人看去,只见一袭红衣的温狸竟不知何时走到场中,正弯腰将那个即将滚入火里的头颅捡了起来。
吴坚眉头一皱,厉声喝问:“你是何人!”
温狸双手持头骨行礼:“禀大司马,奴婢名在今日赴宴造册里,叫作‘伎乐天’。”
吴坚大事被坏,怒不可遏,手指她怒骂:“无知村妇,你怎敢无令擅闯?”
温狸俯身跪地,恭顺回答:“奴婢故乡有一风俗,观刑之时,罪人头颅坠地,便算身死债消,此时如有人为他拾起头颅,便是无量功德。奴婢以为行刑毕了,一时贪功,万望大司马饶恕。”
吴坚哪受过这等掣肘,暴跳如雷,厉声喝道:“来人,将这胡言乱语的娼妓和罪人骨一齐投入火中。”
温狸道:“我愿赴死,求大司马宽宥我一盏茶的时间。昨夜佛陀入梦,托我今日带到宴上向大司马献的‘伎乐天舞’,不敢不跳而辞。”
吴坚此时方想起,还命令张凤峙携了个舞姬来,这姬似乎名动秣陵。
吴坚定睛再看,她微微垂着脸,额间一点朱砂,是佛祖之“白毫相”,头发似滚了火色金边的乌云,藏在鬓云火影里的面容如半朵烧莲,着一袭似将飞燃的石榴裙,肩头披着牙绯色银泥飞云帔,穿着打扮,倒有些慧根佛相。